第一章 莫道不相逢

莫兰小的时候，曾经问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给她取名一个兰字。每当这时，在她心目中如大山般沉稳强健的父亲往往都会暗了眼眸，湿了眼眶，未语凝噎。长大之后，莫兰明白了，她的名字不仅是属于她的一个名称，同时还寄托了父亲对过世母亲的思念以及浓浓的爱意。

莫兰的母亲是在莫兰出生的那天去世的。一家人还没有从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迅速地被迫接受莫母去世这一噩耗。莫母的去世对莫父的打击几乎是致命，整整半年，他都没有看过一眼尚在襁褓中的小莫兰。他认为是莫兰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婴孩儿，他的爱妻也不会离他而去，生死茫茫，只留下孤坟一座。

那段时间，整个莫家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悲凉的气氛。莫老太太终日以泪洗面，感叹老天的不公。莫父整日将自己锁在房中，沉浸在痛失所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莫父的妹妹闻讯从外地赶回来，帮着莫老太太一起照顾年幼的莫兰。没有母乳，她们只能给小莫兰喝奶粉。或许她也有感于母亲的辞世，往往是哭闹着不肯喝。长此以往，得不到均衡营养的小莫兰便长得面黄肌瘦，跟非洲的小难民似得。www.744533.com 爱尚小说网

莫兰的姑姑有时候会打趣着说：“你这小娃娃，是在做贱自己，还是在做贱我们啊。就你这小模样，抱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是从非洲偷渡过来的呢。”

这时，莫老太太便会佯装生气地横女儿一眼，小声地嗔骂几句，再笑着抱起孙女，嘟着嘴哄着，“宝贝儿吆，真是奶奶的小心肝儿。别听姑姑瞎说，宝贝儿最漂亮了，是不是，是不是？”

莫兰是莫家的第一个孙子，长辈的疼爱自是不用说，再加上她一出生便没有母亲的缘故，莫家人对她的心疼与宠爱更是在无形中增加了几分。尤其是莫老太太，自从有了莫兰后，她生活的重心几乎全部都转移到照顾莫兰上。在莫父对莫兰视若无睹的那段时间里，如果不是莫老太太，莫兰估计早就夭折了。

莫母刚辞世的那段时间，饱受折磨的不只是莫兰，还有莫父，应该说还有莫家上下每一个人。莫母的离开，让莫父一下从家中的顶梁柱变成了一个终日郁郁寡欢生无可恋的行尸走肉。全家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对于这一惨剧，也深表同情，对于他颓废消极，对莫兰不闻不问的态度也表示谅解。所以在那一段时间，莫老太太不只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孙女，还有照顾寻死逆活的儿子，可谓心力交瘁。

让莫家上下都大为震惊的一件事发生在莫母去世两个月之后。这天，莫兰像往常一样哭闹着不肯喝奶粉。莫兰的姑姑抱着她轻声哄着，莫老太太在旁边心疼得直掉眼泪。就在这时，莫父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他双目赤红，愤怒地盯着躺在姑姑怀中哭闹不止的小莫兰。他像发疯一样奔过去，抢过莫兰，便要伸出手去掐她的脖子。他怒吼着，“你怎么还有脸哭，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你怎么还有脸哭！你这个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都是因为你，她才会死！都是因为你！”

莫老太太吓得面如土色，差点背过气去。莫兰姑姑也惊得不小，忙扔了奶瓶，跑过去拉扯他，想从他的手中抢过莫兰，“哥，你别这样！你放手啊！”

莫父对她的劝阻置若罔闻，仍死死地扼住莫兰细弱的脖颈。那样精巧的一件小东西，悉心爱护还来不及，哪经得住他此番折腾。小莫兰哭声震天，尤是如此也依然唤不回莫父的理智。当小莫兰的哭声渐渐衰弱时，她们真的开始慌了神。她们奋力地拉扯着莫父，但她们毕竟只是弱女子，还有一个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便莫父此时已经瘦得脱了形，但一个男人发起疯来所使的蛮力也不是她们可以抵挡的。

当莫兰的姑父从超市采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嘶喊着围着一个婴孩在客厅里打转。他还来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莫兰姑姑就扯着嗓子叫起来，“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当莫兰的姑父发现莫父是想掐死小莫兰的时候，也是吓出一身冷汗。他抱稳莫兰，一脚踹开莫父，将莫兰抢了过来。莫老太太见孙女无恙，这才安下心来，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喊，“作孽吆！”

莫兰姑姑冷眼瞪着跌坐在地的莫父，恶狠狠地咒骂一声，“疯子！”然后火速披了衣服抱着莫兰和丈夫一起往医院去了。

这些事情是莫兰从来都不知道的。对于这件事，莫家上下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言。就像是一个永远的秘密，被莫家人锁在了潘多拉的盒子里，然后发誓永远不再提及。况且，从莫兰记事以来，见到的就是一个对她疼爱有加，视若珍宝的父亲。别说不会有人告诉她，就算有人跟她说了这些，她也一定不会相信。

对于莫父企图掐死莫兰这件事，莫家人愤慨之余也感到几分怜悯。莫父本是那么儒雅的一个人，又有谁能料想到他会发狂到这种地步。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莫母的猝然辞世。

莫父对莫兰态度的转变发生在一年后。那时，莫父已经渐渐振作了起来，总算是恢复了些正常的模样，也重新出去找了工作，只是仍然不肯多看莫兰一眼。莫老太太也不强求，说实在的，自从那件事之后，莫家也不敢随便让莫兰接近莫父了。因此，莫家还有一句戏言，“防火防盗防莫颜”。

莫兰一直由奶奶照顾着，莫父的生活渐入正轨之后，莫老太太便带着莫兰搬回自己家去了。除了每星期定期过来大扫除外，几乎不怎么过来。

这天，莫老太太像往常一样过来为莫父整理房间。就把小莫兰的婴儿车放在客厅。经过老人的悉心照料，莫兰的身体比从前好了很多，小小的身躯也渐渐圆润起来了。莫父一开门，便发现放在客厅的婴儿车，有一瞬的怔忡，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了拖鞋，随手将公文包放在玄关处。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还有从心底深处透出的憔悴。

他缓步走向婴儿车，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的脚步有些沉重。他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某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看到小莫兰探出半身子，伸着短短的胳膊，想要碰触放在茶几上的一盆兰花。

莫母喜爱兰花，生前种了许多，这一盆是她最喜欢的，花了很多心血照料。只可惜它始终没有开过花。莫母去世之后，莫父对什么也不上心，唯独不忘照料这些兰花。兰花喜阴，不可暴晒。所以他在出差前特地把这些花从阳台移到了客厅。只是他不曾料想到就这短短几日的功夫，这盆兰花居然破天荒地开了花。

莫兰胖乎乎的小手触碰着紫色的花瓣，口中含糊不清地咿咿呀呀乱叫，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莫父缓慢地蹲下身，静静地凝望着她，心中的滋味百转千回，不知是喜是忧。

望到刚才的那一幕，他的心是震撼的。金灿灿的阳光下，一盆娇艳欲滴的兰花，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这样的景象怎能不让人触动。在那片如梦如幻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了莫母温婉俏丽的笑颜，她冲着他笑，那么美，美得让他突然就感到一阵愧疚。他想到自己差点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想到这半年来自己的所做所为。他忍不住哽咽起来，“苡柔，你是在怪我吗？怪我这么残忍地对待我们的女儿？”

莫父的出现转移了莫兰的注意，她收回自己的手臂，将目光集中到眼前这个恸哭不止的男人身上。或许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关系，他的出现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她坐在车内，小小的手掌拍打着婴儿车的护栏，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不要哭泣。

莫父细细端详着她，她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咯咯地笑起来，莫父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莫兰往前爬了爬，然后朝他伸出手臂，口中发出依稀可辨的音节，“baobao”

他怔了一下，随后几乎是狂喜地迎向了女儿。莫兰在他的怀中笑得开颜。听到莫兰的声音，莫老太太急忙从厨房奔了出来，看到莫父抱着莫兰，心里咯噔惊了一下，然后就看到莫父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哽咽地问，“妈，这孩子取名了没有？”

老人不由地湿了眼眶，慢慢地摇了摇头。莫父喜极，“那就为她取一个吧，单名一个兰字，莫兰。”

莫老太太望着一哭一笑的二人，苍老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抬手擦了擦泪，还是笑。

大概是觉得心中有愧，莫父在以后的日子里竭尽全力地弥补女儿，甚至抢着做一些譬如换尿布之类琐碎的活计。刚开始的时候，莫老太太对莫父始终还是不放心的，生怕虎独食子的悲剧再次上演。时日久了，莫老太太确定莫父是真的浪子回头幡然醒悟之后，才渐渐放下心来，才放心地让他和莫兰独处。

不过，莫父平常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仍是莫老太太在照料莫兰。莫兰五岁的时候，莫父辞掉了工作，和朋友合力开了一家公司，自己当了老板。至此以后，更是鲜少能见到他的身影。莫父心里也觉得万份愧疚，想莫兰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而他又不能时常陪在她的身边。所以，莫父每次回家都给莫兰带好多漂亮的衣服和新潮的玩具。不过，随着莫兰的长大，曾经百试百灵的招数也渐渐失去了效力，往往得到的不是莫兰的微笑，而是冷着脸的一个白眼儿。

其实，莫兰是一个很听话，很懂事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父亲在外奔波的辛劳，也很体谅父亲。只是不管她再怎么懂事，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正是需要父母关怀的年纪，偶尔撒娇抱怨一下也无可厚非。或许是命运之神体恤她幼年丧母的不幸，所以即使缺少了母亲的陪伴，但她也依然活泼开朗地长大了。在这点上，莫兰姑姑功不可没。莫兰姑姑是一个生性洒脱豁达的人，她的乐观一直感染着莫兰，让她得以健康快乐地成长。在莫兰的心中，姑姑一直是以妈妈的形象而存在的。

在莫兰十五岁的时候，姑姑带着比她小五岁的表弟随着姑父一起移居美国。从此，莫家就只剩莫兰与奶奶相依为命了。在姑姑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兰都闷闷不乐的，也不爱说话，不爱笑了。莫老太太知道莫兰和姑姑的感情好，也就由着她，想着她过段时日便会好了。莫兰姑姑人虽然已经到了地球的另外一端，但她对莫兰的关心丝毫未减。长途电话每天都会打，隔一段时日还会视频聊聊天。就这样，莫兰在姑姑的开导下又重新阳光了起来，而且变得更加懂事了。她不止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懂得照顾年迈的奶奶。

莫老太太时常望着莫兰笑，咧到两边的嘴角怎么也合不上。她以前一直担心莫兰的身世会对这个可怜孩子造成阴影。但是现在看来，命运在她身上体现出来的不只失去，更多是的给予。疼爱她的家人，聪明的头脑，阳光开朗的性格，这些都是她独一无二的财富。

莫兰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以优秀儿童的姿态成长的。甚至是高中时本该属于男生称王的理科班，她也能闯出一片天地。她那双大大的眼睛，聪颖伶俐，明亮有神，时不时闪现着狡黠的光芒，让人难以忘怀。

A市的冬天很冷，是那种即使你裹了无数层大衣，用帽子、口罩、手套遮住了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依然会感觉到寒冷的气流在啃噬你的骨血，汲取你体温的那种冰寒彻骨。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乏一些极具冒险精神的美眉。穿着薄裤短裙，露出两条纤细的大腿，踩着几厘米的高跟鞋，如履平地地在覆满寒冰的大马路上雄赳赳气昂昂昂地走过。

对于这样的女孩子，莫兰是从心眼里佩服。想她莫兰长这么大何曾惧怕过什么，唯独对那本该是女孩最爱的高跟鞋诚惶诚恐，畏惧万分。她也是下过狠心去征服的。去年夏天的时候，她心血来潮和萧晓去商场买了一双五厘米的系带凉鞋。回到家后，立刻兴冲冲地换上。在萧晓的帮助下，终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可是，她走两步崴三下，不一会儿就狼狈地摔在地上。莫兰气愤地脱下鞋子，用力扔了老远，撅着嘴发誓以后再也不穿了。萧晓看着她的样子哭笑不得，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这件事让莫兰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即使尝试了，也未必会成功。勇于尝试让她付出的代价是崴了双脚，整整一个星期不能下床。从此，莫兰对高跟鞋更是噤若寒蝉敬而远之，在商场看到高跟鞋的专柜都会绕道走。

所以看到踩着高跟鞋从自己面前飘过的那些美眉们，莫兰心中那羡慕嫉妒恨之情是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决。但是羡慕归羡慕，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莫兰还是老实地穿着自己厚重笨拙的大棉鞋晃悠了大半个冬天。好在她长得也不低，有些女孩子穿了高跟鞋也没有她高。这多少让莫兰觉得心里平衡了些。

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即便莫兰穿着可以100%亲吻到大地的平跟鞋，但还是很不幸地滑到了。冬天的大地坚硬如铁，在这种时候摔一下，那可真是非一般的疼。所以，莫兰怒了。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着疼痛不已的屁股，火冒三丈地叫嚣起来，“我靠！这样也能摔倒，是不是让姑奶奶我光着脚走，你才开心啊！”

彼时，正是下课点儿。一个个穿着如维尼熊般厚重臃肿的莘莘学子们蜂拥着走出教学楼。对他们来说，莫兰的不幸遭遇无疑变成了比餐前酒更好的开胃娱性节目。他们望向莫兰的目光，同情中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嘲讽。含蓄一点的，便极力隐藏自己落井下石的这部分情绪，但也不乏一些堂而皇之地摆出讥诮表情的狂妄之徒。这种精神上的羞辱往往比肉体上的不幸更让人觉得难堪。羞愤交加的莫兰开始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看什么看啊！没见过摔跤啊！小心下一个就是你！”

萧晓站在一旁，瞪大眼睛望着莫兰泼妇骂街般的凶悍样子，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腾地一下红了脸，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就是萧晓，特别含蓄，特别内敛一姑娘。